薛绪勒:学人杨守敬在文献保护传承上的贡献
发布时间:2024-04-24 来源:荆楚文库 阅读次数:
杨守敬(1839—1915),字惺吾,晚号邻苏老人,湖北宜都人,清末民初的著名学者。杨守敬一生潜心金石、與地之学,成就斐然,又性嗜藏书,精于版本目录。杨守敬学问博洽,治学范围广泛,任举一端都不足以涵盖其对学术之贡献。作为清末民初的著名学者,杨守敬一生致力于访书、藏书、刻书,同时又在版本、校勘、目录学等领域取得了突出的成就,为中国传统文献的保护和传承作出了很大的贡献。
一、藏书访书,善加保存
杨守敬一生嗜好藏书,这一点能得到时人的证明。其弟子熊会贞说他“嗜古成癖,书籍、碑版、钱印、砖瓦之属,莫不多方搜求”,好友毕保厘也称他“好聚图书”。作为清末著名的藏书家,访书购书是贯穿杨守敬一生的事业。他年轻时第一次入京会试就在北京“买得未见书盈车”,他于第二次会试落第后考取北京景山官学教习,此后他一面教学,一面利用闲暇前往琉璃厂物色碑版文字与旧版图籍,尽其所能购买,不能买到则设法钞写拓印。难能可贵的是,与那些“慎于乞假”“秘不示人”的藏书家不一样,杨守敬很乐意将藏书拿出来同人“赏奇析疑”“互相考证”,这表明了他对待古文献和治学时的一种开放态度。
杨守敬在保存传统文献上最令后世称道的就是日本访书。光绪六年(1880) ,杨守敬应当时驻日公使何如璋之邀,担任驻日使馆随员。杨守敬前往日本后,适逢明治维新,当时的日本社会处于一种讲求西学、蔑视旧学的学术氛围中,流传日本以及日刻中国古籍遭到毁弃,杨守敬对此忧心如焚,他说:“日本维新之际,颇欲废汉学,故家旧藏几于论斤估值……今余收拾于残剩之后,不能不为来迟恨,亦不能不为书恨也。”出于对文献的珍视,杨守敬开始了他的东瀛访书活动。由于初到日本,加之又不通日语,杨守敬对日本汉籍的种类、特点和传布情况都不了解,因此最初的访书活动带有很大的盲目性。但由于杨守敬好学湛思,他在访书之余主动与日本的一些藏书家和学者交往,如森立之、向山黄村、岛田重礼等人,这些人给他访书提供了很多的帮助和指导。尤其是森立之,他送给杨守敬一本《经籍访古志》,此书乃日本汉籍的解题目录,杨守敬得到此书后能够按目索书,访书活动也变得较为顺利。杨守敬在日访书可谓不遗余力,对于所见之书,“其能购者,不惜重值”,不能购者,则以他早年收藏的金石钱币交换,而对于日本官方所藏的珍本善册,既无法购买也不能交换,他总会想办法托人借出钞写。
杨守敬在日访书的成果是很显著的,他在日期间给友人黄萼写信说: “弟现在所藏书已几十万卷,其中秘本亦几万卷,其中有宋版藏书五六千册。”事实上,在他所访的书里除宋元刻本外,还有不少唐钞卷子本、高丽本、和刻本,其中多有国内罕见或久已失传的古书:“如经部之《易》单疏、《书》单疏、万卷堂之《谷梁传》、十卷本之《论语疏》;小学类之蜀本《尔雅》、顾野王原本《玉篇》、宋本《隶释》……集部之《文馆词林》,是皆我久佚之书,亦艺林最要之书。”光绪十年(1884) ,杨守敬将所收日本汉籍舶载回国。自鸦片战争以后,由于列强入侵和掠夺,中国古籍被毁或是流失海外已属司空见惯,而杨守敬凭一己之力域外访书,不啻为一次文化壮举。
杨守敬不光在搜集文献方面居功至伟,他对文献的保护之功同样不可忽视。自日本归国后,杨守敬就在黄州建邻苏园贮其所得书籍,后来又将藏书移往武昌,建观海堂藏书楼。辛亥革命爆发后,时局动荡,他一度流寓上海,但仍心系观海堂藏书。多次派儿子前往武昌查看藏书保存情况。1912年他设法将藏书运往上海,最终归于北京故宫博物院。杨守敬晚年目睹时局动荡,忆及自己搜书不易说:“世之藏书者,大抵席丰履厚,以不甚爱惜之钱财,或值故家零落,以钱值捆载而入。守敬则自少壮入都,日游市上,结衣啬食而得;其在日本,则以所携古碑、古钱、古印之属交易之,无一幸获者;归国后,复以卖字增其缺,故有一册竭数日之力始能入厨者。天鉴艰难,当不使同绛云一炬!若长此不靖,典籍散佚,则非独吾之不幸,亦天下后世之不幸也。”其爱书惜书之情由此可见。与清末以来售往海外的陆氏皕宋楼、叶氏观古堂藏书相比,杨守敬死后其藏书能归于故宫博物院,这实与他对文献的悉心护持是分不开的。
二、整理旧籍,校勘编目
版本鉴定、文字校勘、目录编纂是文献研究整理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工作。清代以来,版本学大盛,晚清学者王先谦曾说:“欲博览遗书,尤以精究版本为重。”杨守敬治学一循乾嘉旧轨,在文献整理和学术研究中非常重视版本的选择和鉴定。他在访书时“每得一书,即略为考其原委,别纸记之”,通过对古书版式、序跋、篇卷、纸张、字体等内容的考辨来弄清古书的传承和学术源流。
杨守敬在版本上的深厚造诣充分体现在他研究整理《水经注》的过程中。北魏郦道元《水经注》成书后,后世传抄翻刻,误脱衍倒之处甚多,历代不乏对其进行研究者。清代郦学大盛,不少学者参与其中,如赵一清、全祖望、戴震、王先谦等人对《水经注》的文字作了大量笺校释补工作,创见虽多但仍难免疏漏谬误。杨守敬深谙前人治《水经注》之失,有鉴于此,他博采群籍,搜罗众本,在门人熊会贞的协助下,历时十余年,正经注之失,驳前人之误,于光绪三十年( 1904)完成《水经注疏》初稿。汪辟彊盛赞此书“抉择精审,包孕宏富……集向来治郦注之大成”。杨守敬《水经注疏》甫一成书便获得时人认可与推崇,这实与他在版本学上的深厚造诣密不可分。在治《水经》之初,杨守敬对当时能见到的各家《水经注》校本进行了细致的比较:他指出明代朱谋玮《水经注笺》“征引秘文,自非胸罗九流者不能,且不轻改古书,在明人实为罕见”;对于清代赵、全、戴三家注释本,他认为“三家皆有失,非为脉水之功未至,即考古之力亦疏”,对于王先谦合校本,指出“王氏此书,文从戴录,体仿赵篇,亦其失也”。在综合诸家版本的基础上,杨守敬选择以王氏合校本为底本,然后旁稽其他版本,最后完成了《水经注疏》这一划时代的著作。杨守敬能对各家版本优劣如数家珍,一一道来,这既说明他学养深厚,同时也表明他精于版本。
版本与校勘关系甚大。古书在传抄、刊刻过程中难免文字的讹、误、衍、倒、脱,杨守敬对古书校勘尤为用心。对于自己所藏之书,杨守敬也参考众本进行校勘并写出校勘记,如他校勘日藏钞本《汉书·食货志上》,参考了宋本、元本、清何焯本、高丽本、日刻本,最后写出一百多条校勘札记。在刊刻《古逸丛书》期间,他“日与刻工磋磨善恶……夜则校书,刻无宁晷”。杨守敬曾计划将所校各书的校勘札记编成《续群书拾补》,后因各种原因未能实现。他在《水经注疏》和所补历代正史《地理志》中留下了了大量的校勘成果,特别是《水经注疏》一书,杨守敬在文字校勘上用力甚深,他曾指出《水经注》一书“为郦氏原误者十之一二,为传刻之误者十之四五,亦有原不误,为赵、戴改订反误者”,陈桥驿先生赞扬杨守敬《水经注疏》的一大成就在于“包含了大量校勘和注释成果”,可见杨守敬治《水经》除了疏释前注外,还要完成的一项工作就是校勘经注文字,正讹补阙。此外,他对历代正史《地理志》悉心校勘,也订正了原书不少扞格难通之处。
自宋以后,不少藏书家都热衷于编订书目,及至清代,编订书目蔚然成风。清代学者王鸣盛曾说:“目录之学,学问中第一要紧事,必以此问途,方能得其门而入。”王氏此语虽然简略,但他关注的是目录的功用。具体来说,目录可以起到指示读书门径、了解一代文献的传承和积累状况以及“辨章学术,考镜源流”的作用。作为一位学者型藏书家,杨守敬深知目录之功用。他一生编订的目录种类繁多,各有其侧重和价值。与众多藏书家一样,杨守敬也编订了两部藏书目录,即《邻苏园藏书目》和《观海堂书目》,两目一简一繁,著录了杨守敬藏书的精华。杨守敬还编有一部集大成的丛书目录《丛书举要》,后经好友李之鼎增补更名为《增订丛书举要》。该目收历代丛书1600余种,在分类和编撰体例上多有创新,其完善的丛书分类法被后世沿用。此外,杨守敬还有不少专科目录,如史部有《历代经籍存佚考》《隋书经籍志补正》,集部有《古诗存目录》,金石方面有《集帖目录》《三续寰宇访碑录》。在杨守敬众多的目录中,最知名的当属《日本访书志》。这是一部关于日藏汉籍的解题目录。此书按四部分类,对所收各书都写有详细的提要,旨在论述购书原委、著作源流、版本价值以及书中文字增删、篇帙分合等问题,余嘉锡认为此书考证精审,“为学术界有数之书”。
清代学者洪亮吉把藏书家分为考订、校雠、收藏、鉴赏、掠贩五类,作为一位学者型藏书家,杨守敬实兼五者于一身。他在搜集和保护文献的同时,还致力于文献的校勘编目工作。由于他严谨笃实的治学态度和深厚的学识,使他在版本鉴定、文字校勘、目录编订方面都取得了显著的成就。
三、刊刻流传,嘉惠后世
杨守敬一生除访书、藏书之外,还致力于书籍的刊刻。他曾说:“典籍散失,则非独吾之不幸,亦天下后世之不幸也。”为避免书籍永在秘阁,或至湮灭的命运,他始终以文献的传布流播为己任。杨守敬一生所刊书籍十分丰富,既包括私人撰著,也有不少他藏书中的精华,涵盖经、史、子、集、與地、金石、目录学、版本学和书法等领域。
杨守敬一生潜心学术,著作等身,他的大部分著作都由他自己筹资雕版付梓。就與地学而言,他于光绪二十二年( 1896 )刻成九卷六册本《隋书地理志考证》,书成后,杨守敬认为尚多讹误,又进行删补校勘,并于二十七年( 1901 )重刊,每卷后附补遗若干条。光绪三十年( 1904 ),《水经注疏》初稿成,由于该书卷帙浩繁,再加上杨守敬当时资金匮乏,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将“《疏》中最有关系者刺出”,先行刊成《水经注疏要删》; 光绪三十二年( 1906),杨守敬刻成《禹贡本义》。在这些著作之外,他还刊绘了大量的地图:光绪三十一年( 1905 ),参考《水经注》,重绘并刊刻了《水经注图》;光绪三十二年(1906)至宣统三年(1911) 刊成三十四册《历代與地全图》,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一套完整的历史地图集。在金石学和书法方面,他于光绪三年( 1877 )刻成《望堂金石初集》,光绪八年( 1882 )采用西方影印技术印制《寰宇贞石图》,并于同年刻成《楷法溯源》。
在刊刻个人著作的同时,杨守敬还选取自己藏书中的珍本善本进行刊刻。在日本访书期间,他获得了不少国内罕见或久佚之书,因而萌生了汇刻丛书的想法,此想法得到当时驻日公使黎庶昌的支持。杨守敬从所访之书中选取26种,于光绪十年( 1884年) 刻成《古逸丛书》。尽管该书后来署名为黎庶昌,但黎只是以公使之位挂名而已,此书的刊刻实为杨守敬首倡和施行,从最初提议,到后来的选书、校书、刊刻,他都亲力亲为。正是由于杨守敬的努力,此书刻成后“几于宋椠元刻等视”,叶昌炽曾赞《古逸丛书》“裒然巨帙,摹勒精审,毫发不爽”。光绪十七年( 1891),杨守敬刊刻《补严铁桥古文存》一书。杨守敬刻此书源于他“于日本得《文馆词林》及《文镜秘府论》,又得朝鲜本《东古文存》,中多严氏所未见”。杨守敬刊刻的书不仅版本价值很高,其中多为宋元旧椠、朝鲜本、日刻本,而且还有不少国内已佚之书,如经部《韵镜》、集部《文馆词林》,正赖杨守敬主持刊行,这些书才得以在国内重见。
在有选择地刻印藏书的同时,杨守敬还刊刻了不少与藏书相关的目录学、版本学著作。他曾在日本访书期间撰成《日本访书志》一书,鉴于所访之书来自海外,“他日未必一一能传”,因而归国后他刊刻此目,让后世能借此书考见他访到的珍本秘笈。在此目外,杨守敬还撰有一部大型丛书目录《丛书举要》,此目将所收之书分为内、外两篇,“以纯正典雅者为内篇,博杂而鸿博者为外篇”,后经好友李之鼎增订改名为《增订丛书举要》,并于民国三年( 1914 )刊行。杨守敬对后世版本学的一大贡献就在于他刊刻了《留真谱》初编和二编。“所谓‘留真’者,于宋元旧本书摹刻一二页,或序跋,或正卷,藉以留原本之真。”《留真谱》两编共摹刻书影七百余种,以书影的形式保留了众多珍稀之本的面目,也开后来版本版本目录学影印书影之滥觞。
杨守敬重视书籍刊刻,将其作为一生的志向和事业。他对所刻书籍严加选择,悉心校勘,如刊刻历代疆域图时,“每一卷成,犹恐有误,当夜静置灯榻畔,在床执卷,再三审定,或通宵不寐”,刻《古逸丛书》期间,他“日与刻工磋磨善恶……夜则校书,刻无宁晷”。正是由于杨守敬这种精益求精的态度和精神,他所刻之书极富学术价值,为世人所重。杨守敬对刻书尽心尽力,这固然与他严谨的治学态度有关,但更多的是出于他传承文献的自觉意识和使命感。
纵观杨守敬一生,不难发现,他为文献的保护与传承做了诸多努力:首先,他将文献的搜求保护作为自己毕生的事业,使大量的珍贵书籍避免亡佚而得以保存;其次,他对文献作了细致深入的整理,在版本、校勘、目录等方面成就显著,为后世留下了不少精粹的学术著作;最后,他致力于文献的刊布流传,以一己之力主持刊刻了众多有价值的古籍和著作,泽被后世。